【配案几,稽古昔】

| 南宋 刘松年 《罗汉图绢本》(一) 台北故宫博物院
《瓶史·屏俗》是《瓶史》十二篇中最短的一篇,仅用字三十九个字,整篇内容如下:
室中天然几一,藤床一。几宜阔厚,且细滑。凡本地边栏漆桌,描金螺钿床及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
袁宏道指出不能使用“漆桌、描金螺钿床及彩花瓶架之类”;文震亨也说“不可出现雕龙凤花草诸俗式”。螺钿床,是一种用了螺钿工艺的奢华木制床,用螺壳与海贝磨制成人物、花鸟、图形或文字等薄片,镶嵌在器物表面,显得富丽堂皇。袁宏道认为那些过于夺目的装饰,会掩盖了插花本身具有的美感,为了摒弃俗气,就要精选合适的座台和案几。袁宏道曾经手抄过《金瓶梅》整本,对于书中描写的西门庆书房里的“大理石黑漆缕金凉床”、“彩漆描金书厨”、“螺钿交椅”等,都觉得俗气不堪,虽显富贵,但少了文人风雅。

| 南宋 刘松年 《罗汉图绢本》(二) 台北故宫博物院
理解《瓶史·屏俗》里的这段话,可以借用文徵明曾孙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记载的内容:天然几“以文木如花梨、铁梨、香楠等木为之;第以阔大为贵,长不可过八尺,厚不可过五寸,飞角处不可太尖,须平圆,乃古式。照倭几下有拖尾者,更奇,不可用四足如书桌式;或以古树根承之,不则用木,如台面阔厚者,空其中,略雕云头、如意之类;不可雕龙凤花草诸俗式。”文震亨比袁宏道小十八岁,差一代人,但他们的文人审美倾向却是一致的,主张使用自然风格的案几,以突显古韵,甚至可以直接用古树根作案几,这也是如今中国茶室中的偏好。文震亨言,“出现雕龙凤花草诸俗式”就带上了艳俗,不是文人所想追求的清雅,文人所推崇的是一种“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的美感。
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笺》强调:插花“忌用小口瓮肚瘦足药坛,忌用葫芦瓶。凡瓶忌雕花妆彩花架,忌置当空几上,致有颠覆之患。故官哥古瓶,下有二方眼者,为穿皮条,缚于几足,不令失损。”
宋徽宗在《政和五礼新仪·卷首》中说:“善法古者,不法其法,法其所以为法之意而已。”这也是中国文人倡导的要“师古而不泥”的宗旨,即要领会实质,而非一味模仿。日本花道中常用“稽古”一词,语出《尚书·尧典》:“曰若稽古。 帝尧曰放勋。”“稽古”与“复古”有着本质区别,“稽古”指考察古代事迹,明辨是非;“考察”的结果是择善而从、不宜而改,并总结经验规律以资启用。

| 南宋 刘松年 《罗汉图绢本》(五) 台北故宫博物院
文人插花追求一种意趣天成的素雅之美,完成《瓶史》之时,袁宏道身处北京,那里的家具器物大多饰以描金螺钿彩绘等繁杂工艺,以尽显华贵,在高官巨贾之家使用尚有些道理,但对于偏爱江南清雅风尚的文人来说,这样的装饰就落入了俗艳之中,因此袁宏道直接指出要“凡本地边栏漆桌,描金螺钿床及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插花呈现要用“几宜阔厚,且细滑”的质简格高的台座。
文人贤者之所以会对古物喜爱有加,晚明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说》中指出:“古董,今之玩物也,惟贤者能好之而无敝。……人能置向优游闲暇之地,留心学问之中,得事物之本末终始而后应物,不失大小轻重之宜,经权之用,乃能即物见道,学之聚之,问以辨之,其进有不可量者矣。故曰:惟贤者能好之而无敝也。”古董,既是收藏保值之利,又显文房雅物之美,同样还可“即物见道”,所以文人贤者都十分喜爱古董,能够把古董器物用于插花,更能发挥出这些古董的现实意义。
《瓶史·监戒》是最后一篇,其中也提到了案几:“花快意凡十四条:明窗,净几,古鼎,宋砚,松涛,溪声,主人好事能诗,门僧解烹茶,蓟州人送酒,座客工画花卉,盛开快心友临门,手抄艺花书,夜深炉鸣,妻妾校花故实。”对瓶花的快意之事,袁宏道把置放瓶花的几案光洁列在第二位,把插作瓶花的古鼎列在第三位,可见他对这两项的看重程度。有意思的是,最后三项“手抄艺花书,夜深炉鸣、妻妾校花故实”,再现了江南才子佳人书斋里的夜生活场景:才子手抄论花艺的传书,烹茶的炉火正旺,妻妾则在一旁校对着涉花典故,这不由地让人想到了“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文人生活情景,可谓书香门第,雅道相传。

| 南宋 刘松年(传) 《宫女图》(一) 东京国立博物馆
【通雅道,宜闲适】
《瓶史·花祟》和《瓶史·清赏》两篇,主要写赏花、养花的注意事项,既有最适宜的部分,也有不宜之处。《瓶史·清赏》整篇,内容如下:
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若夫内酒越茶及一切庸秽凡俗之语,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宁闭口枯坐,勿遭花恼可也。·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日,宜轻寒,宜华堂。暑花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荫,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边。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引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
在这篇里,袁宏道的态度十分强烈,首句即写“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赏花时,认为同时品茗最为上等;有同好一起清淡赏之事为次等,而赏花时喝酒则十分下等了。在他看来,茶可使人神清目明,而酒令智昏,但千万不要以为袁宏道是戒酒的居士,他其实很爱喝酒,为此还写过一篇《觞政》,专门论述饮酒时各种助兴取乐的游戏,若不曾参与,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这样游戏,只是他非常明白分寸,知道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情,赏花时宜茶不宜酒的态度十分鲜明。

| 南宋 刘松年(传) 《宫女图》(一) 东京国立博物馆
说了赏花的宜事,那么有没有不宜之事呢?当然也有不少,“若夫内酒越茶及一切庸秽凡俗之语,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宁闭口枯坐,勿遭花恼可也。”就是说嗜酒和一切庸俗轻佻及粗鄙的言语都是在赏花氛围中不宜出现的,因为这些都是花神深恶痛绝的。如果真有这般情况,还不如枯坐不语,免得让花草生了烦恼。
在《瓶史》中,袁宏道用寒花、温花、暑花和凉花分别来代表冬天、春天、夏天和秋天的花,极尽文人的想象力,将自己平日时的喜好,一气呵成地写下了“赏花十八宜”,分析在什么季节、在什么地方欣赏什么花最适宜,如果算上上文中提到的“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实际上他提出了“赏花二十宜”。这“赏花二十宜”,折射出袁宏道所追求的诗情画意般闲适生活状态,也隐含着雅道特有的美感,以让岁月在静好中慢慢度过。